
【流年】此情可待(短篇小说)
田医生的老婆死了。我说今天怎么老有喜鹊冲我叫呢!陈跃红想让自己表现出一点同情,心里却忍不住冒泡泡。快乐的泡泡,就像外孙吹的肥皂水。
便要回去,但女儿拦着不让。这事又不好明说,只好眼睁睁看着一天天荒过。到底什么事?陈跃红自己也说不清。又不是说不清,只是……唉,别问了。
反正昨晚又梦见那对红枕头。反正无论如何要回去。
女婿送机、老付接机,说话间家就在面前。马路宽宽树木青青,看着就抒情!唏,还跟抒情扯上了。陈跃红脸皮子发烧。
老付还是老样子,话篓子,说田医生八成是神经受刺激了,天天上班不知休息。人都熬成骨头棒子了,唉,想不到医生也有可怜的时候。老付把着方向盘,碎碎叨叨。
陈跃红听着,嘴上不言语,一颗心已迈步去向医院。想象田医生见到自己如同见到亲人,不-该是见到爱人,向她述说离愁,述说鳏夫的清冷……便见梦里的两只红枕头又近了近。
老付见她脸上松快,讨好问,咱老家伙还是回自己家才开心吧?她爽声答道:开心,当然开心!老付的大嘴便咧到耳朵跟儿。
老付是见到她就乐呵。可我不乐呵!陈跃红懊恼。其实老付也没什么大不好,但自己对他就是乐呵不起来。
却终究说不出个“不”字。怎么讲呢,自从有老付粘前粘后,这心里……到底软和些。便有时也劝自己:在意的人想不来,干脆就他得了,凑合是个伴。
可还是放不下田医生。以前田医生有老婆,想也白想,如今却与她一样,也孤家寡人了。这就叫“有情人终成眷属”!陈跃红止不住乐呵,转念又泄气:人家田医生才没把你当有情人。
谁说的,田医生一向关照我!自己抻脖子辩解,又遭自己辩驳:离开这么长时间,他给你打过一个电话没?陈跃红缩在座上,心里七七八八。
老付还在没话找话,又要把昨天查的血糖结果念给她听。她不咸不淡道,化验单应该拿给医生看,我又不是你的医生。
老付被噎住,半晌才直愣着眼睛说,你就是我的医生,你再不回来,我就要病死了。他说话并不看她,陈跃红只觉得血管里血糖一荡高上去,却紧闭双唇,并不扭脸看他。
老付收起了话篓子,只管踩油门。车轮沙沙,轻碾陈跃红的心:如果自己也老是不拿老付当有情人,他会不会哪天也对我灰心?
想的是老付,田医生却在脑海里一闪,让陈跃红不由将自己从座位里往外拨拨,又想去见田医生。但意识到不能让老付跟着,便重又缩在座上。
车内一时沉默下来。VD正好播放到《好日子》。“开心的锣鼓敲出年年的喜庆……”老付又乐呵起来,跟唱。陈跃红依然望着窗外,不搭理。
进院子停下车,老付帮她拎着东西跟上楼,又去烧开水,擦桌子……陈跃红将自己关进卧室,本想不理老付,他也就知趣走了,她也好赶紧抽身去医院。
可外面叮当响个不停,陈跃红不由气躁,隔门喝老付,我累了,你先回吧!偏偏老付不听声,还凑过来问,一会儿我们去吃“廖排骨”吧?她没过脑子就尖出一句,你除了个吃,能不能有点志向!起身将他往门外推。
老付还在门口磨叽着不走:人是铁饭是钢,你不吃饭怎么行?陈跃红嘭一声关上门,心里扑起一层灰:唉,真要找这么个人,充其量混个肚儿圆,哪有什么生活品味。恹恹的,又去卧室躺下。
阳光像群强盗,破窗而入,劫掠得她口干舌燥,手脚发软,虚汗似水……你这是低血糖反应,赶紧起来吃点东西!听见田医生在给她“开药”,陈跃红却灰灰地想:你就知道看病,我等了你十二年,你知不知道?
老齐走得突然,她“糖尿病”也突然。感觉两件事是同时发生的——一边是她难以接受丈夫心源性猝死悲伤欲绝,一边是自己血糖高上去成了糖尿病。
还记得当初田医生给她的推理:机体遭受强烈刺激,血糖有可能应激性增高,等情绪稳定了,也就恢复正常了。可事实并未如他所言,她便成了他的病人,他便成了她的医生。
陈跃红不确切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想田医生的(刚开始老齐翻她白眼,她自己也心虚也愧疚),不过她一直管住自己:人家田医生有老婆,你一个老师不能做出破坏人家家庭的丑事。可是,想想总是可以的。人活着总要有所念想……陈跃红自己安抚自己。
便每次去医院都穿漂亮,都把头发拢利落。田医生好像也乐得见她。每次去查血糖、开药什么的,他都特热情。如同这会儿,见她躺在床上“低血糖”,便向她热情招手:你还是赶紧来我这儿检查检查吧!
一跃而起。脚沾地却发现,卧室里连先前强盗般劫掠她的阳光也已散去……四处空空,清冷恢恢。
坦白说,老齐的猝然逝去差点令她崩溃,她却并未体验过孤身一人的空寂和清冷。感觉那只是个传说,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。
可不是嘛,白天有田医生陪(不去医院的时候,他就在她脑子里),晚上有女儿陪(女儿每晚都要与她东拉西扯好长时间,经常是女儿还在电话里说,她已困得睡着了),自己根本没有时间感觉到空寂,感觉到清冷。
可此刻,陈跃红被庞大的空寂和清冷摄住,她强撑起身想摆脱,可才一动便头晕目眩。胸膛里一颗心空空地敲,震得耳朵也空空地响。眩晕,恶心要吐……
田医生告诉过她低血糖反应,她知道自己如果不马上进食,可能会马上死掉。不—不,我不想死!赶紧起来,吃东西!陈跃红大声命令自己,自己却连脖子也支不住。
好在老付来了(幸亏去女儿家前,放了把钥匙在他那儿,让他照看一下房子)。他带来了菜肉粥,先是他一口口喂给她,后是她自己夺过来,三下五下扒进肚子。
好香。感觉这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东西。真的好香……香得她推开碗便沉睡过去。依稀听见自己手机响,老付在说:你妈累了,睡了。放心,有我在呢。
猛地从梦中挣醒时,已是第二天,天蒙蒙亮。我怎么像是睡死过去了?差点误事!陈跃红翻身下床,但太阳老高还没出门。
站在衣柜前,拿一件不对再拿一件还是没感觉。好容易挑出一件上身。是女儿给买的。岩红底,铅灰暗纹,中式小立领,衬皮肤又显腰身。
喜滋滋要出门,又想起什么似的,为自己冲了杯糖水,咕咚喝下。嗯,好甜。陈跃红忍不住在肚子里笑,一路向医院急去。
正等电梯,老付的电话追过来。她忙压低声音哄他:今天我们学校组织退休老师活动……电梯来了,老付还在罗嗦:那你开心玩吧,明天我来接你一起去医院。
几个月不见,田医生还是脸上漾着温和、嘴角抿着认真。男人就该这样,持重练达,有气质。老付就比不了,话篓子,除了吃还是吃……表浅!
陈跃红正暗自“相提并论”两个男人,便听田医生问,陈老师是在女儿家饮食控制不当,血糖又高了吧?
听听,就知道他心里也有我!舌根一甜,她脱口道,可不是嘛,又高了!见田医生奇怪她一眼,陈跃红才忙减下话里的糖分:怎么注意血糖还是高,也不知是怎么回事。
不知道才怪。肚子里又笑:那杯糖水可不是白喝的。呵呵,病人见医生总要有充分的理由嘛。
田医生还是一副好脾性,对她说,不要急,让我们一起来查查原因。
听听,我们……一起……陈跃红隐约又看见那对红枕头了。
红枕头,出现在决定去女儿家之前的那个晚上。
女儿一直催她过去一起住。女儿孝顺、女婿勤快、外孙可爱,也是该与他们阖家团圆安享天伦了……这次她是下了决心的。不过心底里也清楚,自己是在避老付。
她怀疑自己再不走,就会被老付网进话篓子。唉,真不知他一天到晚怎么那么多话,见面才说过,转身电话又追进来……感觉他是蓄意的。他就是想用密集的说话消磨掉田医生。唏,小伎俩!陈跃红心里撇嘴。
临行前去开药。那天田医生像是只有她一个病人,为她测血糖,为她开药,还反复叮嘱“一定要好好控制血糖,有什么不适随时打电话……”喏,还专门留了电话号码。
晚上便做梦。梦见一对红枕头,她一只他一只,他们并排躺着。不知怎的就被田医生搂住,亲吻,舌头像水果糖……
梦里甜,醒来却臊,责骂自己:人家有老婆,你有没有道德底线!自己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,低头认错。但再入梦并管不住自己,又见那对红枕头,又感觉到田医生水果糖一样的舌……
老齐突然就插过来,像批评学生一样批评她:我们当老师的要有起码的道德底线!她便跟他声高:你如果不愿我再嫁,就直说。以为他要气恼,他却叹口气说,你以后的路还长,是该找个人相伴,免得孤单。找田医生也算给自己找个家庭医生,总比那个老付强。你找老付,就是病加病等于两个病。
陈跃红被老齐的“病”字幽醒来,侧脸看,窗外还暗沉沉的,一颗心也便暗沉沉的:田医生有老婆,还是老付比较合适。便见老付聒着脸凑过来乐呵,“就是就是,我俩最合适。”
老付也是“糖尿病”。他那小区就有家医院,可他还是跑几条街过来“找田医生看病”。
他是说田医生态度好医术高,她怎么可能看不透他心里的七七八八?可连老齐也认为“她找他就是病加病等于两个病”,那……还是去女儿家,避避再说。
没想到避来了转机。想想就要笑,手上却刺痛一下,陈跃红不由地打了个惊颤。
田医生温和地问,好久没验血,怕了吧?他的手正捏住她的手,测血糖。陈跃红一下子想到梦里的事,感觉自己被他抱住,不由心跳耳鸣,又一阵眩晕。
田医生自顾盯着血糖仪,慢条斯理:还真不低呢。看来这次你得住院,估计要用胰岛素来控制血糖了。
出门前喝的那杯糖水在眼前一晃,调动陈跃红亢奋,她屏住气息探问:那……只能住院了?
田医生说,我这就给你开住院证。
等的就是你这句话!只有住院,我这个病人才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我的主管医生……田医生。陈跃红心里开花,脸上却是焦急:那我可不住别的医生的病房。田医生好脾气地笑笑,说你先去办住院手续,下午我去查房。
好,那我等你!陈跃红觉得自己再不走,就要笑出声了。可在病房左等右等,下午上班时间也过了,还不见田医生。
她不由乱猜:难道他看穿了我的心机,不敢来了?真是的,一个大男人还这么没胆。你如果娶了我就等着享福吧。我给你做饭给你做家务,保管你不再怕屋子空,不再受清冷……
终于坐不住,寻去门诊,却见另一位医生在里面。陈跃红惊想:田医生一个人在家,不会一觉睡死过去了吧!虚汗滋一下冒出来,感觉眉毛都在滴水。要慌着去找,却不知田医生家住哪儿。陈跃红踏在海绵上似的,晃悠回病房。
却见田医生!差点要扑过去,可他正为病人做体检。病人三十来岁,衣服撩老高,两只乳房翘着。田医生的听诊器在上面滑来滑去。
浑身的血瞬间倒冲到头上,从眼睛里泻洪而出:不就是个小狐狸精嘛,用得着你迷成这样!知人知面难知心,你真是枉费了我这十二年的……
“的”什么?感情?爱情?想念?思念?陈跃红陷入择词混乱。可田医生脸上漾着温和,嘴角抿着认真,还迷恋在那女人的那里。
陈跃红真想开口大骂!但一辈子当老师,嘴里没出过脏话,只好像只被灌饱的气人儿,直呆呆立着,发不出声。
从来没这么窝囊过,更窝囊的是,田医生吩咐她“陈老师你稍等一下,我这边完事马上给你看。”她还真听话,等在那里!
田医生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,继续迷在那里。陈跃红直勾勾瞪着,紧捏双拳,拼命抑住身体的抖动。
是等还是走?正不知所措,老付又电话追过来。突然就不想住院了。她要让老付马上过来,接她回家!但话还没出口,便看见田医生冲她招手,自己便被招了过去。
真过去了,田医生却说,陈老师我们得抓紧点儿,完事我还得赶去门诊,不少病人在等我。一桶子冰水兜头浇下来:闹半天我在你眼里充其量也就是个病人!
再看田医生,脸上漾着温和、嘴角抿着认真……怎么这么个人哪,对谁都是同一副脸子,有病!便在肚子里冲老齐使性子:你那么先知先觉,怎么就没发现,我如果找了田医生,才是病加病等于两个病?
一连几天憋着不去医院,就想田医生肯定会给她打电话。
老付来敲门,她也不应,就闷在屋里,白天黑夜,等电话。
时间一天天过去,手机里的“田医生”一天天沉默着。陈跃红将手机捏在手里,一次次与自己打赌:田医生一定会打电话来,你信不信!
这天早晨,田医生还真打来了电话!陈跃红一激动,口无遮拦:我就知道你忘不了我。田医生却说,血糖那么高,你那天还拗着回去,我怕出什么意外,打个电话问问。
瞬间被冻住。陈跃红牙齿拌舌头说,我……没事。田医生马上顺过一句:那就好,我这边还有病人,再见。
手机就那么凉在脸边,凉凉冰冰的一块,从手凉到心,凉出一股冷泪:你怎么就那么贱呢,非要追着嫁那病人!
老付又在门外,小心翼翼敲门:陈老师,你天天闷家里,这样不行的,我陪你出去走走嘛。
陈跃红猛扑过去,拉开门,直愣愣望着他。冷不丁被望,老付发慌:你这是怎么了?她心里翻腾,却说不出话,直直愣愣望,直直愣愣掉眼泪。

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,似乎是个普通的故事,如果我来写,是否会落入情爱小说的俗套?
而作者构思纤巧,叙述从容,从女老师内心出发,一端现实,一端幻想,经过一番不那么痛苦又不那么艰难地权衡后,作出现实选择。
我不多说了,打住啰嗦的毛病。问好作者,并向作者学习。